窯洞是沉默的，沉默得如同黃土高原上那些佝僂著背的老農(nóng)。它們一排排嵌在黃土崖上，像極了老人嘴里殘缺的牙齒，參差不齊地排列著，咀嚼著歲月的風(fēng)沙。
我初見窯洞是在一個暮春。陜北的春風(fēng)依然帶著凜冽，卷著細碎的黃沙，在溝壑間呼嘯。那些窯洞就靜默地立在那里，黑黢黢的洞口像無數(shù)雙眼睛，注視著這個匆忙的世界。張叔帶我走進他家的窯洞時，我聞到一股混合著柴火、旱煙和發(fā)酵面團的復(fù)雜氣味。這氣味立刻讓我想起童年時祖母的廚房，那種經(jīng)年累月積淀下來的生活氣息。
"這窯洞有一百多年了。"張叔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窯洞的墻壁，像是在撫摸一個老友的脊背。我注意到他的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黃土，就像窯洞墻壁上那些洗不掉的歲月痕跡。窯洞的墻壁出奇地光滑，那是幾代人手掌摩挲的結(jié)果。陽光從窗欞斜射進來，在土炕上投下斑駁的光影，灰塵在光柱中舞蹈，仿佛在演繹著某個古老的儀式。
最令我驚異的是窯洞的冬暖夏涼。盛夏時節(jié)，外面的太陽能把人烤出油來，可一鉆進窯洞，立刻就像浸在涼水里。張叔說這是黃土的智慧，老祖宗們早就摸透了黃土的脾性。我想，這大概就是中國人所說的"因地制宜"吧。窯洞不需要空調(diào)，不需要暖氣，它自己就會呼吸，會調(diào)節(jié)，像個活物。
窯洞見證過太多故事。他說：“這個窯洞，見證了我得婚姻，孕育了兩個小孩，有太多的美好回憶。”他說這話時，眼睛望著窯頂，仿佛能透過厚厚的黃土看見當(dāng)年的情景。窯洞的墻壁上還留著孩子們長高的刻度，一道一道，像大樹的年輪。
戰(zhàn)爭年代，這些窯洞庇護過無數(shù)生命。張叔的父親在世時常說，當(dāng)年日本人的飛機在頭頂嗡嗡叫，全村人就躲在窯洞里。"炸彈落下來，地上都震，可咱這窯洞結(jié)實著呢！"老人說這話時總要拍拍窯壁，仿佛在感謝這位沉默的保護者。窯洞的拱形結(jié)構(gòu)確實神奇，據(jù)說能抵抗八級地震。這讓我想起那些古老的拱橋，同樣的原理，同樣的智慧。
改革開放的春風(fēng)吹到黃土高原時，許多年輕人離開了窯洞，奔向城市。張叔的兒子也去了西安打工，只在過年時回來。窯洞漸漸空了，有些甚至塌陷了，像老人掉光的牙齒。但張叔不肯走，他說住慣了窯洞，住不慣城里的樓房。"那水泥盒子，夏天熱得像蒸籠，冬天冷得像冰窖，哪有咱這窯洞舒坦？"
去年冬天我再去時，發(fā)現(xiàn)有些窯洞被改造成了民宿。城里人花大價錢來體驗"原生態(tài)"，在土炕上擺姿勢拍照，在窯洞前發(fā)朋友圈。張叔的窯洞也被征用了，政府給補貼讓他搬到新蓋的平房去。搬家那天，我看見他蹲在窯洞門口抽旱煙，久久不愿進去。最后他抓了一把黃土，用紅布包了，揣在懷里帶走了。
現(xiàn)在的窯洞成了旅游景點，門口掛著紅燈籠，墻上貼著剪紙，炕上鋪著嶄新的被褥。游客們來了又走，帶著獵奇的目光和手機里的照片。沒人知道這些窯洞見證過多少生老病死，多少悲歡離合。它們依然沉默，像黃土高原上那些佝僂著背的老農(nóng)，默默注視著時代的變遷。
偶爾，當(dāng)夜深人靜時，山風(fēng)穿過空蕩蕩的窯洞，會發(fā)出嗚嗚的聲響，像是某種古老的嘆息。（生產(chǎn)管控中心 樊紅軍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