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了春,陜北就極少下雪了,前些天的一場大雪,我也是難得一見。夜里的雪不知什么時候就開始下了,這久違的雪,下得有些急促。
那天清晨起來,我趴在木窗戶上,看著遠處原本凄涼而又枯黃的山已是白雪皚皚。穿著好衣服出了門,就看見父親在院子里掃雪,簌簌下的雪落在他的頭上,又滑落在肩頭,那一刻,我著實分不清到底是雪白了他的頭發(fā),還是他的頭發(fā)白了雪。父親原本烏黑烏黑的頭發(fā),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全白了。
正值春節(jié)全家人在一起閑聊,漸漸地提起了往事,母親提議看看我們兄弟三人的結(jié)婚錄像,大家附和后,小侄女急忙搬來了筆記本電腦,母親從大衣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幾張光碟,將哥哥結(jié)婚時的碟片放進電腦里。在哥哥結(jié)婚時的畫面播放中,我看到了父親的身影,哥哥結(jié)婚已經(jīng)是十年前的事了,那時的父親很年輕,烏黑的頭發(fā)下,兩只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線,張大的嘴巴頂起額頭,頂出來幾道淺淺的皺紋,那是我看到父親最燦爛的笑容,后來,他的笑容與黑發(fā)一道漸漸消失了。
父親很愛自己的頭發(fā),即便有些稀疏。有時洗完了頭,父親會對著母親的梳妝鏡,將自己的頭發(fā)梳成各種樣式,還在母親面前“顯擺”。這是獨屬于父親的幽默,也是最好與母親增進感情的方式,母親笑罵父親“老不正經(jīng)”,父親笑著說:“正不正經(jīng)先不說,老和咱沾不上邊,看我這黑溜溜的頭發(fā)就是最好的證明。”以前,父親對自己的頭發(fā)從不缺少自信。如今,再看眼前的父親,滿頭白發(fā)遮不住憂愁,更遮不住歲月的蹉跎。
簌簌下的雪忘記了悠閑,落在父親的頭上,與頭發(fā)融為了一體,也逐漸澆白了我的世界,我多希望將我肚子里的墨水潑在父親的頭發(fā)上,將其染黑,再用我手中的筆刀,修平他額頭的皺紋,然而我確實敵不過歲月,最終敗下陣來,只能站在門前的臺階上,看著父親佝僂著腰,揮動著手中的掃把和鐵锨,一點點地刬著積雪。
天氣似乎與父親作對,潔白無瑕的雪,此刻很是無情,剛將雪刬成幾堆,頃刻間在父親剛剛清掃過的地上又撒了一層。我勸父親別再掃了,父親瞇著眼憨憨一笑說:“要是你們被滑倒了,那就不值當了。”父親總是這樣,不高的個子頂住了整片雪,哪怕白了自己的頭發(fā),也要掃開一條讓我們不被滑倒的路。
做飯的母親也跑出來勸父親等雪停了再掃,父親卻樂不彼此地揮舞著鐵锨,,還“毫不領(lǐng)情”地說:“你懂什么,冰天雪地的,把娃娃們摔倒了那個多那個少,再說了,我不去掃又要娃娃們?nèi)吡恕?rdquo;總愛和父親拌嘴的母親聽了這話沉默了,只是望著院子里的雪有些發(fā)呆,父親見母親沒有說話,得意地笑了,像個驕傲的將軍,只是這個將軍頭上和身上落了許多雪花。
這雪下了兩天,父親就掃了兩天,雪落在他的頭上,白了頭發(fā),等消融了再接著白,這與父親原本的頭發(fā)頗為相似,長白了染黑,染黑了再白,似乎歲月的蒼白都堆積在了他的頭上,總在不經(jīng)意間白了一片。
臨近回漢中時,父親仍在極力挽留,說是路上有積雪沒人清掃,讓我再多留一天,等雪完全消融了再走。其實父親很清楚,回漢中的路早就暢通無阻了,他只是想上我在家里多留一下,哪怕只有一天,因為下次再見又不知是什么時候了。
工作原因我不得不踏上歸途,心中有許多擔心,我也生怕再見父親時,他的頭發(fā)染了幾次還是白色,即便是鵝毛大雪也遮不住那片蒼白?;蛟S是明年這個時候,我又會回去,父親仍在院子里掃雪,雪又白了他的頭發(fā)。(煉鋼廠 薛生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