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高溫如巨獸舔舐鋼城,熱浪翻滾間,工友們撕開冰棍包裝,清涼甜香彌散在灼燙的空氣里。我口中老冰棍的涼意悄然入喉,倏忽撬開了時光的鎖——童年盛夏里那裹著棉被的木箱,便吱呀呀推到了眼前。
賣冰棍的老漢推一輛“二八大杠”,后座箱子上覆著厚棉被,活像捂著一個不愿醒的雪夢。他搖動竹板,“叮當”聲是夏日的咒語,頃刻喚醒整條村莊的饞蟲。孩子們赤腳飛奔,攥著汗?jié)竦挠矌?,或兜著尚帶體溫的雞蛋,蜂擁圍住那木箱。掀開箱蓋的剎那,白霧如活物般爭先恐后竄出,涼氣裹著甜香撞進鼻腔,仿佛打開了一口清泉。
冰棍本身素樸得近乎笨拙。蠟紙剝開,便是通體晶瑩的長冰條,只一根細木棍貫穿其中。糖精兌水的簡單配方,卻釀出直抵靈魂的清甜。孩子們舍不得大口咬,只用舌尖小心地舔舐,冰面遇熱起一層薄霜,若不小心粘住嘴皮,一扯便是微痛與嬉笑齊飛。那冰棍常被伙伴們輪流傳遞,每人只允諾般輕吮一口,連最后嗦得發(fā)白的木棍都噙在口中,榨盡最后一縷甜意。
記得一年酷暑,我喉頭火燒火燎奔向木箱,手在褲兜里反復摸索,卻只摳出一枚孤零零的硬幣。汗水順著額角滾落,砸在滾燙的土路上,砸出我滿臉窘迫的羞紅。賣冰棍的老漢目光掃來,溝壑縱橫的臉上漾開暖意。我囁嚅著:“爺爺,錢不夠……”他豁然一笑,枯手掀開棉被如翻開一頁溫厚的書,一支冰棍已塞入我掌心:“先吃著,涼涼嗓子!”一股清泉霎時澆滅喉間焦渴,甜意如溪流淌過心田。我緊閉雙唇,生怕一絲甜氣從齒縫溜走。
這清涼的“債”,成了心頭的麥芒。母親無言,只裝一小袋金黃麥粒讓我送去。老漢接過布袋,沉甸甸的麥粒壓著他粗糲的手掌。他摩挲著我稚嫩的手背,笑意如風吹麥浪:“心意嘗著了,比糖水還甜。”那粗糙的暖意與冰棍的清甜,竟在那一刻交融成生命最初的甜味課。
如今超市冰柜森然列陣,哈根達斯與甜筒們披著華裳冷眼睥睨。我取一支放入口中,奶香濃郁,涼氣刺骨,卻再難激起心底漣漪。那曾冰沁入魂的甜,已在現代冷凍工藝中僵冷凍結,失卻了穿透歲月的活氣。
老冰棍終究隱入舊時光的薄霧,如童年田埂上賣冰棍老漢那聲帶著泥土味的吆喝:“要哭快點哭,趁你媽還在屋!”——是專屬于貧瘠歲月里狡黠而溫熱的生存智慧。它廉價、簡單,甚至被指為“糖精兌水”的粗糙,卻以毫無矯飾的甘洌,鑿開了物質匱乏年代里最明亮的快樂泉眼。
世易時移,唯余老人掀開木箱時那縷白茫茫的霧氣,依然在記憶深處飄搖。它蒸騰著,無聲訴說著一個樸素的真理:真正的解暑,從來不僅依賴舌尖的冰涼穿透,更需人情的熱流焐化心頭的霜雪。糖精的甜味早已隨風消散,而那粗糙掌心傳遞的暖意,卻沉淀為生命河床下的恩養(yǎng)巖層——在每一個溽暑難耐的日子,它便悄然上涌,消融著世事凝結的堅冰。
原來最解渴的清涼,終需依靠一雙相遞之手,才能焐熱這蒼涼人間。(生產管控中心 郭偉)